中国文人气浓的人,对张大千与齐白石都有点兴趣。前者是兼容并蓄的阔大,后者乃谣俗的野味与清秀。两者从不同侧面满足了士大夫者流的需求,真真是有趣得很。台静农晚年与张大千过从甚密。他在张氏的画面中得到多种启示,暗自引为同道。张大千八十大寿时,台静农撰文称其“世论吾兄起衰之功,为五百年所仅见,余以为整齐百家,集其大成,历观画史,殆无第二人”。台静农夸赞之语,想必是肺腑之言。因为张氏从石涛那里出发,参之敦煌壁画,得六朝隋唐笔意,又有域外美术熏陶,遂成气象,精神是开放的,于是乎方得以“元气淋漓”。张大千认识毕加索,懂得一点西洋艺术,对比中才知道中国画要在自己的逻辑那里出发,又绕开世俗之音,自成一路。研究两汉与六朝艺术的台静农,自然知道中国艺术衰微的原因,亦懂得出俗之路的不易。大凡得天趣者,均灵光闪闪,不为物累,思想是放达的。晚年他们彼此相知,是有精神基础的。
台静农与张大千一生坎坷。他们钟情艺术,想远离政治。但生为中国人,偏偏无法绕开政治。作品里有多种隐含,也不乏借古喻今的意象。张大千漂流四方,晚年定居台北,无法回到大陆,也是无奈之举。台静农于此,亦多感慨,私下交流,定然有无量的悲凉。我去台北时,见到他们的遗迹,读到流传的文字,便感到那一代人的不易。艺术有时是在动乱的年代生成的。苦中寻乐,乃超我的选择。不独艺术如此,哲学家的寻梦,难说不也是这样。
关于张大千的描述,可谓多矣。传记、绘画,都有一些。前几年李允经先生送我一本书《中国藏书票史画》,很是喜欢。内中有张子虎先生的作品《张大千》,阴刻,落落大方。微笑的张大千,内心在想着什么呢?作者过滤掉了那些苦楚,把暖意的东西表露了出来。开始我不太赞成这样的笔法。可是后来想,真的艺术家,大约不愿意将灰暗的体验直白地显现出来,在灰暗的年月,以烛光般的亮色去温暖着世界,也是一种幸福吧?但我们也切不可被那微笑的暖意所俘虏,要是读不出其间的苦,那也是将神采错过了。